写一门课的作业时,我被要求在一众 TED 演讲里选一个进行分析。我随手一选,选到的是一个双人演讲。更没想到的是,这两个人的身份分别是「强奸者」和「被强奸者」。

《我们的强奸与和解故事》

男演讲者 Tom 是一位澳大利亚人,女演讲者 Thordis 则是冰岛人。在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,Tom 来冰岛交换、同 Thordis 交往。一次圣诞舞会,Thordis 喝了朗姆酒,而这一决定成了她这辈子最后悔干的事情:Tom 在 Thordis 喝醉后,像「护花使者」一般送 Thordis 回家,然后在她的卧室床上实施了性侵。Thordis 无法反抗,只能麻木地在脑海里数数 —— 最终数到了 7200 秒。

这次创伤给 Thordis 带来了 PTSD 症状。她经历了长达九年的沉默,25 岁濒临精神崩溃,自我价值被压抑在孤立她与所有关心她的人的重负之下。Tom 则靠心理上的否认「生存」下来。他拒绝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强奸,而是说服自己那是 性爱。这是一种对现实的回避,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来自良好家庭、自认为正派的人。而这样的一个人,怎么可能会性侵别人呢?

2005 年,Thordis 主动给 Tom 写信,直面她所遭受的痛苦。令她震惊的是,Tom 没有否认,反而回信承认了罪行,充满了真诚的悔恨。这标记着长达八年通信的开始。不过 Thordis 最终意识到,文字依然不足以疗愈她,她决定和 Tom 见一面、双方去面对自己一生中最大的痛苦。他们在南非开普敦度过了一周。值得一提的是,南非这个国家通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处理了种族隔离的创伤历史。

这一周充满了紧张、痛苦,有时甚至感觉像是失败的尝试。Thordis 曾经多次想要放弃,回到丈夫和儿子的身边。但他们坚持了下来,从头到尾讲述彼此的人生故事。他们遵循严格的诚实原则,分析自己的历史。这种面对面的对话是恢复性司法的一种形式。不同于传统的惩罚性司法,它的核心在于让犯罪者、受害者以及社团成员共同参与,解决因犯罪行为所造成的伤害与冲突。

Thordis 在演讲中强调,仅仅给人们贴上「受害者」和「强奸犯」的标签不足以让我们理解背后的人性,也无法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会发生暴力。这种简化的标签化可能导致去人性化,反而阻碍了对暴力根源的深入理解。Tom 则揭示了男性社会化如何创造了一种危险的性别权力动态:男性被教导他们「应得」女性的身体。这种有毒的男性气质观念是强奸文化的核心特征。

隐身的加害者

现在的新闻标题都喜欢将被害者放在主语的位置,例如「女孩被杀害」。接着我们添加一些细节,变成「女孩在景区内被杀害」。为了让更多人看,我们添加一些会让大众感兴趣的内容:这个女孩是个大学生,那就可以写「19 岁女大学生景区内被杀害」;她被残忍杀害,那为了满足猎奇和刺激,就可以写「19 岁女大学生景区内遭捅多刀身亡」。现在再来看这个标题,你会发现,你对这个加害者一无所知:这个男人因搭讪被拒绝、恼羞成怒,拿起剪刀连捅了被害者和被害者朋友数刀。更为悲惨的是,这个男人被官方强调有精神病史、捅人后还自首,很大可能会从轻处罚。

同样的还有「两女孩店门口喝奶茶被货车压死」。我们为什么要知道「喝奶茶」这个信息?而不是 电动货车卸货时意外失控、造成店铺门口四人受伤,其中两人抢救无效死亡?前者给出的信息,到底有什么用?告诉我们不要在门口喝奶茶、会被货车压死吗?这种报道视角,模糊了事故的责任根源,只留下了对受害者行为的无端指责。

再来一个,「女子熟睡被男友持刀架在脖子上」。这里看似写出了加害者,但是很刻意地模糊了加害者的行为:他可没有在 蓄意谋杀,只是很单纯地把刀架在了女友脖子上哦

更有甚者,在「男子杀害女友 25 年后落网头发花白」这类标题中,虽然将加害者放在主语,但是很离谱地添加了这些模糊事件性质的描述:「头发花白」、「当年意气风发的小伙」等,无形中给杀人犯披上了一层悲情或沧桑的外衣,仿佛在博取同情。然而,杀人犯就是杀人犯,新闻标题应当报道事实,不应当给任何人套上任何人设。这种行为无疑是对受害者极其家属的二次伤害。

现在的社会,似乎都在关注着受害者:他们是谁?发生了什么?他们感受如何?他们现在怎么样了? 好像只要受害了,我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被人监视。而加害者呢?我们知道他们是谁、为什么要害人、现在怎么样了吗?不,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知道,因为他们在新闻报道里永远都是 隐身的

标签的局限性

标签化也可以对受害者构成一种无声的暴力。它会创造一个 完美受害者 的模板:他必须是纯洁无瑕、奋力反抗、事后立即报案并痛苦欲绝。任何不符合这个模板的受害者,比方说喝了酒、曾对加害者有好感、反应是僵住而非反抗、没有立即报案等,都会遭受质疑,甚至自我怀疑。最常见的案例便是「她穿的这么少,活该被 xxx」。这会让真实的受害者被排除在「受害者」标签之外,承受二次伤害。

一个 受害者 的标签,也会覆盖掉他所有的其他身份。他原本是一个孩子、一个朋友、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,但 受害者 的标签只会将他生命中最创伤的一刻固定为他唯一的身份标识。这本身就是一种去人性化,他失去了被看作是一个「完整的人」的权利。

我的人生中便出现过这样一位「受害者」。她是一个很棒的朋友、身怀各种才能的学生、年纪轻轻的企业家。她对加害者曾抱有好感,被花言巧语蒙骗,周遭的帮凶们一个个借此规训她,仿佛错的是她。但这无法掩盖她被伤害、错的是那个加害者的事实。受害者是不能被标签化的,因为现实中的伤害往往发生在灰色地带,而僵化的标签会成为加害者及其拥护者颠倒黑白的工具。

同样的,标签化会助长为了达成目的而施行的 工具性暴力,即为了其他目的而伤害他人(不是为了施暴本身,而是为了暴力背后的利益。例如抢劫钱财)。当我们给一个群体贴上「低等」等标签后,就更容易把他们「去人性化」,从而为了自己的利益对他们施加暴力,而不会有道德负担。咦,怎么听上去那么耳熟?

然而,对于另一种认为受害者「活该」的 道德性暴力,施暴者恰恰需要将受害者视为有思想、有行为的「完整的人」,他的暴力才被他自己赋予意义。因为只有对方是一个有思想、有行为的「人」,他的「错误」(比如穿着、拒绝、行为)才具有「道德意义」,才「值得」被惩罚。如果对方只是一个物体,那就无所谓「活该」了。

因此,Tom 的行为无法简单地将其归咎于 邪恶,因为它混杂了这两种暴力。既有工具性的一面(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),也有道德性的一面(他认为作为男友,这是他的「权利」)。我们必须通过将他视为一个完整的人,而非怪物,才能够探索导致暴力的复杂因素:他所处的文化是如何让他变成这样的?这是我之后会提到的要点。

标签化还会阻碍对施暴者动机的理解。尤其是性暴力施暴者,他们往往通过否认、最小化和将责任归咎于受害者或外部因素来维持自我形象,例如酒精和性冲动。我们只有通过深入对话和问责,才能打破这些防御机制。

我必须得强调一下,将加害者视为一个 ,绝非是为了替他们的罪行开脱,更不意味着要给予丝毫的宽容。上述的事件我也被牵扯其中,并遭受了精神上的折磨。我痛恨这些加害者,认为他们仅为了自己的一私之欲、随意地伤害了他人,并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。但是,去理解为什么要把他们视为 ,与我们内心中应有的愤怒和道德审判并不矛盾。

如果我们只将加害者视为 怪物,就等于承认暴力是来自我们无法理解的、外部的 邪恶。这会让我们感到安全,这种安全是虚假的,因为怪物是罕见的、异常的。而真相是,暴力往往由看似正常的普通人实施。只有承认加害者是人,我们才能承认暴力的根源存在于我们的人类社会、文化,甚至我们自己可能无意识秉持的观念中。这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。同样,将加害者视为人,意味着我们坚信其行为是可以被分析、被归因、从而被预防和阻断的。这是一种直面问题、并相信自己有能力解决的姿态。

有毒男性气质与性别权力

有毒男性气质 将男性定义为必须主导和暴力,将女性视为性对象,并将性视为一场征服游戏。这种社会化过程通过家庭、同伴文化、媒体和更广泛的 父权制 社会结构传播。即使是来自良好家庭、平时表现正面的人,也可能在特定场景下做出极端负面的行为。

回到我上述提到的事件的性暴力加害者,他将自己的性侵行为用花言巧语装饰成双向奔赴的性爱,并认为过去的各类性骚扰行为是普通的求爱,因为他觉得自己比谁都更应得到女方的身体。这个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?抛开现在到处传播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外,还有周遭恐怖的大男子主义群体。在女方后续意识到自己被强奸时,群体里甚至还有这个男性的朋友向她传达男性沙文主义思想:你当时没有好好拒绝他,你活该被强奸。更不用提在他「追求」女方时,这帮「朋友」对女方施压的各类压力,好似在告诉她男方才是受害者,一切都是因为女方没能接受他的「求爱」。

这种群体的可怕不只是因为他们热爱压迫女性,他们对于男性也照样压迫。他们默认女性都是物品,可以被群体内部的人分享,因此没少出现过多个人同时喜欢一个人,然后私下分享「追求」成果。如果被拒绝,那就群众私下辱骂该女性,好让他们觉得自己「雄伟」,「像个男人」。不和他们共享同个思想的男性,会被他们鄙视、视为懦夫,换句话说便是,不是个男人

我过去提及到 群体极化 这个现象。不只是网络世界,现实生活也会发生。实际上,只要是个稍微封闭的环境就可以造成该现象。内部群体会崇拜一个理念,而为了证明自己「忠诚」,不断去挑战极限、做出最极端的事情。这种大男子主义群体也是如此,只有够粗鲁、暴力才是男人,而这条标准又会因为成员的各种出格行为、被无限拔高。

一个容易被忽视的事实是,这种气质和一个人的其他品行是近乎不相关的。一个会家暴的人,他可以是一个最失败的混蛋,也可以是一个被人尊敬的公司老总。例如我刚才举例用的,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所出现的这个群体的成员中,既有年轻有为的人,也有 Incel(非自愿单身。此处的用法是偏贬义的,类似于「屌丝」、「鲁蛇」等)。

而那个实施了性侵的人,不仅在家里是个被宠爱的孩子,在外还是个被同龄人崇拜、学业和专业方面做的都很好的人。但被他伤害过的人都知道,他不过是 一个平庸宛如尘土,心却比天大的可怜虫。在女方意识到自己被伤害后,立即问责了他。这个总是幻想自己是主导者、瞧不起女性的人,因为被女方问责,很快就变得像他常说的 女人 一样,哭得不能自我。

他所崩溃的,不仅是劣行的败露,更是那个由有毒男性气质精心构筑的、充满力量感的自我形象。先前说过,女方是一位聪慧的人。虽然在感情上被蒙骗,但她一旦想明白了,其他人的诡计便一个都使不出来。她深入了解后察觉到,这个男人连做她的朋友都不够格,因为他既无法提供任何情绪价值,也没有可以被利用的地方,甚至经常惹她生气。当我们看到这样一个 被宠爱的孩子平庸的可怜虫 并存的双面体,我们自然无法简单称呼他为 怪物

正因如此,Tom 和 Thordis 的和解之路才显得尤为重要:并非为了原谅,而是为了夺回被暴力剥夺的解释权。Thordis 主动写信、要求见面,是 夺回。她迫使 Tom 必须在她面前,承认那是「强奸」而不是「性爱」。我的朋友问责那个加害者,是 夺回。她当面戳穿了他的谎言与伪装,让他建构的虚假自我瞬间崩塌。

这个过程的核心,是验证自己的真实感受,确认「我所经历的就是伤害」,并要求对方和世界承认这一事实。它的首要目标和最终成果,是受害者自我的重建,而不是加害者是否得到宽恕。原谅可以是夺回解释权之后的一个 可能结果,但绝不是夺回行动本身的 前提或目的

而这,也正是我们社会在面对每一桩暴力事件时,最需要学习的一课:不仅看到受害者的痛苦,更要直视加害者的人生。唯有如此,才能斩断暴力的循环。